驿站内的肃杀之气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涟漪过后,水面复归平静,但水底的暗流却愈发汹涌。云静姝以雷霆手段封锁了消息,对外只宣称查出有仆役手脚不净,已严加处置。翠缕如同人间蒸发,林知颜则被“请”回京中“静养”,其父吏部侍郎林甫仁连夜赶来驿站,与云静姝密谈良久,出来时面色铁青,却终究未发一言,次日便携女匆匆返京。
一场足以掀翻驿站的滔天风波,被强行按了下去。然而,那包来历不明的毒粉,如同悬在众人心头的阴霾,挥之不去。
沈青鸾的处境,并未因除去林知颜而变得轻松。云静姝看她的眼神,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与疏离。驿站上下,似乎也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。赵尚仪忧心忡忡:“鸾儿,林知颜虽走了,可夫人她……”
“嬷嬷,无妨。”沈青鸾依旧对着铜镜,一丝不苟地描画着那张黯淡平庸的脸,“水落未必石出,但浑水,已不适合再待下去。”毒粉来源成谜,林侍郎的隐忍更显诡异。驿站已成是非之地,她的“藏拙”策略在此刻反而显得可疑。她需要一个更广阔的舞台,也需要一个……暂时的庇护所。而最好的选择,已然呼之欲出。
数日后,御驾启程回京。一路无话,气氛凝重。抵达巍峨宫门时,已是薄暮时分。朱红的宫墙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冰冷的光泽,如同蛰伏的巨兽,吞噬着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。
沈青鸾搀扶着虚弱的母亲苏氏,跟在东宫属官的队伍末尾,踏入了这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所在。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,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与肃穆。她低垂着头,灰扑扑的身影在恢弘的宫殿群映衬下,渺小如尘。
然而,命运的转折往往来得猝不及防。就在她们被引至偏僻宫苑安置的路上,途径一处幽静的御花园。前方,太子萧彻正与几位重臣议事,脚步匆匆。就在此时,异变陡生!
假山石后,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窜出,手中寒芒直刺萧彻后心!速度之快,角度之刁钻,显然是蓄谋已久的绝杀!护卫反应不及,惊呼声卡在喉咙!
电光火石间——一直保持高度警惕、如同影子般跟在沈青鸾侧后方的谢无涯,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到极致的破空声!她的瞳孔骤然收缩,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,猛地将沈青鸾推向旁边的赵尚仪,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嘶喊:“殿下小心!有刺客!!”
这声嘶喊,如同惊雷划破凝滞的空气!萧彻身边的贴身护卫瞬间警醒,下意识地侧身格挡!但刺客的刀锋,已然触及了萧彻的袍袖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被谢无涯推开的沈青鸾,在踉跄中眼角余光瞥见刺客的动作轨迹。她脑中一片空白,身体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!她根本来不及思考,几乎是凭借本能,抄起脚边花圃中一块用于压土的、棱角尖锐的青石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刺客持刀的手腕狠狠砸去!
“噗!”石块精准地砸中刺客手腕,剧痛让他动作一滞!刀锋擦着萧彻的肋下划过,只划破了外袍!“护驾!!”迟来的护卫终于蜂拥而上,将刺客死死按住。
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。萧彻惊魂未定,猛地转头,目光如电般扫向石块飞来的方向。只见一个灰衣身影,狼狈地跌坐在花圃边,双手沾满泥土,怀中还抱着那块染血的青石。她脸色蜡黄,惊魂未定,身体微微颤抖,那双总是低垂躲闪的眼眸,此刻却因极度的惊吓和用力而瞪得溜圆,清晰地映着夕阳的余晖和他惊愕的脸。
是她!沈青鸾!那块救命的石头,是她砸的!那个最先示警的声音,是她身边的丫鬟!
萧彻的心,如同被重锤狠狠撞击!方才那生死一瞬的惊悸尚未平息,眼前这个看似最不可能出手的、卑微怯懦的“灰老鼠”,却以一种最原始、最笨拙、却也最直接的方式,救了他一命!那瞬间爆发出的决断与力量,与她平日刻意营造的形象,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巨大反差!
“你……”萧彻喉头滚动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。是震惊于她的胆识?是后怕于方才的险境?还是……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在翻涌?
“殿……殿下……”沈青鸾仿佛才回过神,手一松,染血的青石滚落在地。她慌忙伏地叩首,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恐惧,“民女……民女该死!惊扰殿下!民女不是故意的……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她语无伦次,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,仿佛刚才那个果断砸石的人不是她。
这熟悉的、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再次出现。但这一次,萧彻看着她沾满泥土、微微颤抖的手,看着她额角因惊吓而渗出的细密汗珠,心中再无半分轻视,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。
又是伪装!但这一次,这伪装之下,是毫不犹豫的舍身相救!是深藏于骨血中的勇气与本能!
“起来。”萧彻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。他亲自上前一步,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,伸手虚扶了一下沈青鸾的手臂。指尖并未真正触及,但那无形的力量,却让沈青鸾的身体猛地一僵。
“你,很好。”他看着沈青鸾依旧低垂的头颅,目光深邃如渊,“孤,记下了。”
沈青鸾“救驾”之事,虽被有意淡化,但如何能瞒得过深宫之主的耳目?当夜,一道懿旨便传到了沈青鸾暂居的简陋宫室。
“太后口谕:沈氏女青鸾,虽身负前愆,然今日护主有功,忠勇可嘉。念及其母苏氏病弱,需人照料,特恩准入慈宁宫偏殿侍疾,以示天恩浩荡。钦此。”
侍疾?入慈宁宫?沈青鸾叩首领旨,心中波澜起伏。这看似恩典,实则是太后将她放在眼皮底下的监视。是福?是祸?但无论如何,这扇森严宫门,终究是为她打开了一道缝隙。一个比驿站更广阔、也更凶险的棋局,正式拉开帷幕。
与此同时,吏部侍郎府。林知颜哭得梨花带雨:“爹!女儿是被冤枉的!是那沈青鸾陷害我!您一定要替女儿做主啊!”林甫仁脸色阴沉,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:“住口!蠢货!若非你行事不密,怎会落人口实?太子遇刺之事,更是蹊跷!沈青鸾……此女不除,必成大患!”他踱步片刻,眼中厉色一闪,“既然她入了宫……为父自有计较。你也准备准备,选秀在即,我林家女儿,岂能落于人后?”
宫苑深处。沈青鸾在昏暗的灯下,轻轻抚摸着白日里那块染血的青石。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。“姑娘,慈宁宫……龙潭虎穴啊。”赵尚仪满脸忧色。谢无涯则目光灼灼:“姑娘去哪,无涯就去哪!拼死护您周全!”
沈青鸾抬起眼,望向窗外沉沉的宫闱夜色,那双总是刻意黯淡的眸子,此刻在烛光映照下,亮得惊人,如同淬火的寒星。“龙潭虎穴又如何?”她声音清冷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既然进来了,这盘棋,就该由我们自己来下了。嬷嬷,无涯,记住,从踏入慈宁宫的那一刻起,我们是去‘侍疾’的孤女,是卑微、怯懦、感恩戴德、谨小慎微的沈青鸾。”她顿了顿,指尖划过青石尖锐的棱角,留下淡淡的红痕。“但藏于袖中的青锋,也该……磨得更利些了。”
凤阙初叩,风波已起。暗夜中的棋局,执子者,落子无悔。
(第二十四章凤阙初叩风波起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