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钗捧着通灵宝玉的指尖微微发颤,篆刻的铭文在她眼底灼烧。
莺儿一句无心之语,却像惊雷劈开了混沌天光。
黛玉掀帘而入的瞬间,空气骤然冻结成冰。
命运的丝线缠绕着金锁与宝玉,三个人的呼吸在暖阁里无声绞杀。
冬日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筛过雕花窗棂,在大观园的石子小径上投下斑驳的暖意。贾宝玉,这贾府里顶顶尊贵的凤凰儿、老太太心尖上的混世魔王,正百无聊赖地踱着步。池塘里冻僵的鱼儿,枝头打盹的雀儿,都引不起他半分兴致。蓦地,他抬手一拍自己那颗镶金嵌玉的脑袋,惊觉道:“哎呀!糊涂!宝姐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告了病假,我这做兄弟的竟拖到今日才想起探视!这要让老太太知晓了,可不得念上三日三夜的紧箍咒!”
念头一起,脚下便生了风,仿佛踩着无形的风火轮,衣袂飘飘,直奔那梨香院而去——薛姨妈与宝钗在贾府中临时的、却处处透着江南清雅气息的驻跸之所。
纤纤素手掀开厚厚的锦缎门帘,一股甜暖浓腻的香气便如浪潮般扑面涌来,熏得宝玉一个趔趄,几乎站立不稳。定睛望去,只见薛宝钗正半倚在暖炕的锦绣靠枕上,一床厚实的锦被严严裹着窈窕的身段。她面色略显苍白,如一方失了血色的羊脂白玉,偏那眉宇间沉淀着化不开的端庄娴静,病弱中反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韵致,真真是西子捧心犹不及的绝代风华。
“宝姐姐!”宝玉快步趋前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热切,亮晶晶的眸子仿佛盛满了碎钻星辰,“身子可大安了?可还觉得哪里不爽利?”
宝钗微微侧首,唇边绽开一朵恰到好处的浅笑,那弧度完美得足以裱入画框,作为世家淑女的仪范。“劳烦宝兄弟记挂,”她的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,带着一丝病后的微哑,“好多了,只是身子还懒懒的,像是被抽去了筋骨,懒得动弹。”话语间,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。
于是,从这恼人的倒春寒,到那苦口的良药与寡淡的饮食,话题如同秋千,在无甚滋味的寒暄里来回摆荡,眼看就要坠入一片沉寂的枯井。
倏地!宝钗那沉静如深潭的目光,如被无形的磁石吸引,牢牢地、精准地锁在了宝玉项间垂落的那块通灵宝玉之上!那莹润的光泽,那神秘的篆文,是衔玉而诞的神异,是贾府凤凰独一无二的印记。
“宝兄弟,”宝钗的声音忽然柔了三分,像春日里最细软的柳丝拂过心湖,漾开圈圈涟漪,“你这块通灵宝玉,姐姐闻名已久,如雷贯耳,却一直无缘细细赏鉴。今日……不知可否……借我一观?”那请求,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,又含着不容拒绝的温婉。
宝玉的心,像被这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,立时便献宝似的将那玉从颈间解下,双手捧至宝钗面前,口中却故作轻松:“姐姐请看!不过是块顽石,看着稀罕罢了,顶多……顶多算个祖上传下的古怪物件儿,时灵时不灵的。”
那玉落入宝钗掌心,她神情骤然肃穆,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块玉,而是传国玉玺,是身家性命。她微微眯起那双蕴着无尽心事的妙目,凑近炕桌上那盏剔透的琉璃宫灯,纤纤玉指带着难以察觉的微颤,轻轻抚过玉上那些蜿蜒奇古的篆字。樱唇微启,一字一顿,将那玄奥的箴言念出:“莫—失—莫—忘……仙—寿—恒—昌……”尾音袅袅,她竟若有所思地颔首,仿佛那八字真言蕴藏着宇宙的玄机。
就在这暖意融融、宾主和洽、赞誉之辞即将满溢而出的微妙时刻——
“哎呀!”一声清脆如银铃的惊呼骤然响起!是宝钗身边那个眼珠儿滴溜转、机灵得似百灵鸟的贴身丫鬟莺儿!她猛地一拍小手,脸上是发现了天大秘密般的兴奋与笃定,眼眸亮得惊人:“姑娘!姑娘您快瞧!宝二爷这玉上的字,跟您项圈上金锁錾着的那八个字,它……它它它!它俩凑到一处念起来,怎么……怎么这般严丝合缝,对仗工整?听着活脱脱……活脱脱就是一副天造地设的对子呀!”
莺儿的话,像一道无形的霹雳,轰然炸响在这方暖阁!
宝玉瞬间懵了,瞳孔微微放大:金锁?对子?这……这从何说起?他只觉得一股奇异的热流猛地窜上耳根。
宝钗那白玉般的脸颊,“唰”地一下飞起两朵浓艳欲滴的彤云,不知是病中余热还是羞臊难当,她急急嗔道,声音却失了平素的沉稳:“死丫头!胡吣些什么!还不快去给宝二爷沏碗热热的茶来!”她强自镇定地转向宝玉,试图解释,语速却泄露了心底的波澜:“小孩子家口没遮拦,宝兄弟万勿介怀。不过是……不过是我幼时得了个癞头和尚的疯话,说什么须得錾在金器上,日日贴身戴着方能辟邪……怪力乱神,不足为外人道也!”
宝玉的好奇心,却如被点燃的干柴,轰然烧成了燎原之火!他哪里还顾得许多,像个讨要心爱糖果的孩童,热切地凑近,眼中是纯粹的、不容拒绝的渴求:“好姐姐!给我瞧瞧!给我瞧瞧那金锁嘛!就看一眼!就一眼!”那撒娇的意味,直教人难以抗拒。
宝钗被他缠得无法,颊上红晕更深,只得含羞带怯地,慢腾腾地从贴身大红色绫袄的襟口内,摸索着掏出那沉甸甸、金灿灿、光华流转的“不离不弃”金锁。宝玉如获至宝般接过,凝神细看,正面是“不离不弃”,反面是“芳龄永继”。
宝玉掰着修长的手指,口中念念有词:“莫失莫忘,仙寿恒昌……不离不弃,芳龄永继……”他猛地抬起头,一双含情目瞪得溜圆,迸射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,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:“莺儿说得一点不差!真真是一对儿!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姐姐!‘莫失莫忘’对‘不离不弃’,‘仙寿恒昌’对‘芳龄永继’!字字珠玑,句句成对!这……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?”
宝钗的脸颊已滚烫得能烙熟面饼,她一把夺回那犹带着体温的金锁,几乎是慌乱地塞回衣襟深处,仿佛那是个能灼伤人的烙铁,声音又羞又急:“巧合!纯属巧合罢了!宝兄弟你……你快离我远些,仔细过了这病气给你,那我可真是万死莫赎了!”那娇嗔薄怒的模样,更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丽色。
就在这“金玉良缘”的谶语如蜜糖又如枷锁般笼罩下来,暖阁内空气粘稠得化不开,尴尬、羞赧、悸动、种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交织碰撞,将一切推向未知的微妙顶点之时——
帘栊外,一个清泠泠、脆生生,却又仿佛浸透了冬日寒意的声音穿透而来:“林姑娘来了!”
锦帘“唰”地一声被利落挑起,带进一股清冷的穿堂风。门口婷婷立着的,正是那“闲静时如姣花照水,行动处似弱柳扶风”,此刻眉眼间却凝着薄霜、唇边噙着一丝冷峭笑意的林黛玉!
黛玉的目光,如最精准的探针,甫一进门便牢牢锁定了暖炕上那面若桃花(在她看来分明是羞意难掩)的宝钗,以及旁边那个兀自沉浸在巨大“发现”中、兴奋得像个二愣子的宝玉。这情景,像一根冰冷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眼底!
菱唇轻启,那“林氏特制”的九曲十八弯、含沙射影的调子便悠悠荡荡地飘了出来:“哟~我当是谁呢,这般热闹喧阗,原来是宝姐姐这里藏了天大的喜事呀?”她袅袅娜娜地走近,眼风却如淬了冰的小刀片,嗖嗖地刮向宝钗,“早知宝兄弟在此,我……我原是不该来的,倒显得我不知趣,生生搅扰了你们的清净!”
宝玉一见黛玉,仿佛从云端“金玉”的美梦中骤然跌回冰冷的现实,那点旖旎心思瞬间冻结,浑身汗毛倒竖,立刻切换至“求生欲爆棚”模式,堆起十二万分讨好的笑容迎上去:“好妹妹!快别说这话!外头风刀子似的,快来炕上暖和暖和!我们也不过是……是闲话家常罢了!”
黛玉却并不就坐,只娉娉婷婷地立在宝玉身侧,一双含情目似嗔非嗔,眼波流转间尽是向宝钗飞去的无形刀光:“不来?那如何使得?岂不是显得我越发不懂事、不近人情了?来了也好,省得你们俩……有些体己话儿,当着我的面儿,反倒不好启齿了不是?”那话里的酸意,浓得足以蚀穿金石。
宝钗是何等七窍玲珑的人物?见此情景,立时化身太极宗师,四两拨千斤的功夫炉火纯青。她唇边的笑意加深,带着一丝无奈又纵容的宠溺:“颦儿啊颦儿,你这张小嘴儿,真真是叫人爱也不是,恨也不是,偏又拿你一点法子也没有。快别站风口了,坐下吧,仔细冻着了这千金之躯。”那话语熨帖得如同暖炉,却不着痕迹地将黛玉的锋芒裹了进去。
一旁观战的薛姨妈眼看这“三足鼎立”的修罗场初露狰狞,心头警铃大作,连忙堆起满脸慈和的笑容打圆场:“正是正是!快都坐下!一家人说说话儿多好!来人啊,把新得的好果子摆上来,再温一壶上好的金华酒,祛祛寒气!”宝玉一听有酒,顿时将方才的尴尬抛到九霄云外,孩子气地拍手嚷道:“好极好极!酒要冷的才够劲道!”
话音未落,宝钗那温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,化身最权威的“养生顾问”:“宝兄弟,这可万万使不得!”她秀眉微蹙,带着真切的忧虑,“酒性最是酷烈如火,必要热热地饮下,其性才能发散得快,驱寒暖身。若是贪凉饮了冷酒,那酒气便如寒冰般凝结在五脏六腑之内,须得耗损自身的热气去暖化它,岂非自伤根本?天长日久,身子如何吃得消?”道理清晰透彻,字字在理,由不得人不信服。
宝玉一听是宝姐姐的“金玉良言”,哪里还有半分违拗,立刻从善如流,乖顺得如同被顺了毛的猫儿:“姐姐说的是!是弟弟糊涂了!快换热的来!热的!”
这温情脉脉、言听计从的一幕,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旁边冷眼旁观的林·福尔摩斯·黛玉眼中。心底那坛陈年老醋,瞬间被打翻在地,酸涩的汁液汹涌地漫过心田,几乎要将她溺毙。恰在此时,她的丫鬟雪雁,奉了紫鹃之命,巴巴地捧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暖手铜炉送了进来。
黛玉伸出纤纤玉手,慢条斯理地接过那暖炉,指尖感受着那熨帖的温度,眼波却凉凉地、意有所指地瞟向宝玉,那“指桑骂槐”的功夫已臻化境:“哼!也亏得你倒肯听她的话!字字句句都奉若圭臬!我平日里与你说的千言万语,倒都成了过耳的穿堂风,左耳进,右耳出!怎么她金口一开,你便依得这般爽快,倒比那圣旨降临还要恭敬迅速三分呢?”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,精准地扎向宝玉。
宝玉被戳中要害,只能讪讪地摸着鼻子,嘿嘿傻笑,企图以“呆”蒙混过关,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宝钗是何等段位?岂会不知黛玉这醋海翻波的缘由?她非但不恼,唇边反而漾开一朵更加温婉大度的笑靥,顺着黛玉的话锋,绵里藏针地接了过去:“真真我们颦丫头这张利嘴,叫人恨得牙痒痒时,偏又觉得可爱得紧,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着。”四两拨千斤,反将了黛玉一军。
薛姨妈见机,赶紧和起了稀泥,试图用温情融化这无形的硝烟:“好好好!我就爱看你们姐妹俩一处,一个伶牙俐齿,一个温婉解语,说说笑笑,我看着心里就比喝了蜜还甜!”
几巡温酒下肚,在薛姨妈八面玲珑的极力周旋之下,席间那绷紧的弦似乎暂时松弛下来,呈现出一种“姐妹情深”的虚假繁荣。然而,风暴从未真正远离!
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,伴随着刻意放大的、带着权威的咳嗽。帘子一掀,宝玉的资深保姆、人称“行走的防沉迷系统”、“怡红院第一煞神”——李嬷嬷,铁塔般的身影赫然堵在了门口!她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,瞬间就聚焦在宝玉面前那只斟满了酒的杯子上,老脸顿时拉得比马脸还长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怒与恐慌——仿佛看见自家精心豢养的凤凰,正不知死活地去啄食致命的毒饵!
“哎哟喂!我的小祖宗!我的心肝肉啊!”李嬷嬷一个箭步猛冲上前,声音拔得又尖又利,带着哭腔,“你怎么又……又沾上这穿肠毒药了?!上次你贪杯,闹得惊天动地,老太太、太太震怒,把我这把老骨头好一顿排揎!骂得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!说我看管不力,是存心要害你!我这张老脸……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啊!快别喝了!一滴也不许沾了!”她作势就要去夺那酒杯。
宝玉正喝在兴头上,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搅,兴致全无,心头火起,梗着脖子嚷道:“嬷嬷!休要大惊小怪!不过两杯水酒,暖暖身子罢了!姨太太家的好酒,又不是砒霜鹤顶红!”
李嬷嬷哪里肯听,瞬间开启“祥林嫂”无限复读模式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宝玉脸上:“不行不行!万万不行!你看你这小脸儿,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!回头上了头,发起疯来,又不知要闹出什么塌天大祸!再闹出事端,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担待?拿命去抵也不够啊!”她拍着大腿,痛心疾首,仿佛宝玉已然醉倒。
薛姨妈一看这阵仗,连忙起身打圆场,带着几分主家的威仪:“老货!你且消停些!坐下说话!有我在这儿看着呢!宝玉又不是三岁娃娃,喝两杯酒,天还能塌下来不成?大不了……大不了今晚就让他宿在我这梨香院!横竖有他宝姐姐照看着!”语气半是安抚半是命令。
宝钗也适时加入劝解阵营,声音温婉如春风拂柳,却带着无形的压力:“嬷嬷且放宽心,有我在此,断不会让宝兄弟多饮的。您老坐下歇歇,喝口热茶暖暖身子。”言语间,已将看管之责揽了过去。
李嬷嬷在薛姨妈母女双重“威压”之下,只得悻悻然寻了个下首的矮凳坐了,可那双老眼却如同最忠诚的鹰隼,死死地、一瞬不瞬地钉在宝玉手中的酒杯上,嘴里依旧念念有词,如同最顽固的咒语:“就一杯……就这一杯了啊……喝完这杯,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再添了……”
宝玉如坐针毡,在李嬷嬷那两道“死亡射线”的持续聚焦下,勉强熬到宴散。他带着一身混杂的酒气(以及心头那挥之不去的、被黛玉点破的酸涩醋意),脚步虚浮,摇摇晃晃地踏着月色,回到了他的温柔乡、富贵窟——怡红院。
酒意混杂着积压的憋闷、方才梨香院中挥之不去的尴尬(钗黛之间无形的刀光剑影),还有那“金玉良缘”谶语带来的、既甜蜜又沉重的莫名压力,如同无数只小虫在心头啮咬。他口干舌燥,只想寻一口清茶压下这翻腾的五内。踉跄着走到桌前,伸手便去掀那粉彩盖碗——
空的!碗底干得能跑马!
“我的枫露茶呢?!”宝玉的嗓音陡然拔高,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,“早上特意吩咐沏上的那碗!说要三四道水之后才出色、才够滋味的上品!谁?!是谁给我动了?!”
小丫鬟茜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,抖抖索索如同秋风中的落叶,声音细若蚊蚋:“回……回二爷……是……是李奶奶……她……她说您一时半刻回不来,那么好的茶放着也是白放着,糟蹋了可惜,就……就……就尝了尝……”
“尝了尝?!”宝玉胸中那积压了一整晚的、混杂着屈辱、愤懑、嫉妒、惶恐的火山,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点燃!轰然爆发!理智的堤坝瞬间崩溃!
“她算个什么东西?!也配动我的茶?!”宝玉双目赤红,如同被激怒的喷火幼龙,额上青筋暴跳,“那是我的醒酒仙茗!是我的心头好!她也敢染指?!仗着小时候喂过我几口奶,如今就敢托大拿乔,骑到我脖子上作威作福了?!管天管地,连我喝什么茶都要管?!这怡红院……这怡红院到底是谁在做主?!”狂怒的火焰烧尽了一切理智与教养。
极致的怒火冲昏了头脑,贾·混世魔王·宝玉,猛地抄起手边那只精致的粉彩盖碗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狠狠掼去!
“哐啷——哗啦——!”
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!名贵的瓷片混合着早已冰冷的残茶,四散飞溅,在烛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绝望的寒芒!
“撵出去!!”宝玉的咆哮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,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,“明日!天一亮就去回明了太太!把这不知天高地厚、倚老卖老的老货,连同这眼皮子浅、没半点规矩的蠢东西(指茜雪),通通给我撵出去!一个不留!滚!都给我滚出这怡红院去!”
霎时间,怡红院内死寂一片,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。所有的丫鬟婆子,连呼吸都屏住了,噤若寒蝉。地上那摊狼藉的茶渍和碎瓷,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。那碗承载了太多无妄之灾的枫露茶,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也成了无辜小丫鬟茜雪命运急转直下的冰冷墓志铭。
暖阁里残余的暖香混着酒气,甜腻得令人窒息,像一张无形却挣不脱的网。碎瓷片散落在青砖地上,映着跳跃的烛火,如同谁破碎的心事,冷冷地闪着光。宝玉犹自胸膛起伏,赤红的眼中怒火未熄,那声“通通撵出去”的咆哮,仿佛还在梁间嗡嗡回荡。窗外,冬夜的寒风呜咽着掠过枯枝,更添几分凄清。梨香院里那场关于金玉的试探,黛玉眼中凝结的冰霜,李嬷嬷刻板的焦虑……所有的声音画面都在这死寂里褪色、扭曲,最终沉入冰冷的茶渍之中。命运的齿轮,终究因一块玉、一把锁、一碗茶,还有无数颗在暗夜里无声绞杀的心,朝着不可知的深渊,沉重地碾过了一道鲜为人知的辙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