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边刚翻出鱼肚白。
轰隆隆的引擎声,就把村口的晨雾给豁开了一道大口子,直直地朝着村里压过来。
是辆绿皮吉普,车轱辘底下卷着两条黄土龙。
村里刚吠起来的狗,一下子都夹紧了尾巴,不敢作声了。
家家户户的门缝、窗户后面,都挤出了一双双眼睛。
又怕,又想看热闹。
公社的车。
那就是天。
王大海一路颠儿着过去,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块儿,点头哈腰地去拉车门。
那股子小人得志的劲儿,藏都藏不住。
他越是这样,看热闹的村民心里就越往下沉。
刘芬死死攥着女儿陈念的手,手心冰凉,全是汗。
她站在院门口,天好像都要塌下来了。
村委会大院里,临时支开了桌子和长凳。
公社来的干部姓钱,四十来岁,一张国字脸,线条笔直,不苟言笑。
村里人都喊他钱主任。
他也不说话,把手里的搪瓷缸子往桌上“当”地一磕。
满院子的嗡嗡声,一下就没了。
王大海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,清了清嗓子,声音又尖又亮,传遍了整个院子。
“钱主任,我举报!我以大柳树村村长的名义,实名举报村民陈秀英三大问题!”
他拉长了调子,跟唱戏似的。
“第一!她用肉和白面当钩子,腐蚀社员,破坏集体生产!”
“第二!她的物资来路不明!现在全国上下都缺粮,她一个老婆子哪来这么多好东西?我严重怀疑,她在搞投机倒把!”
“第三!她无视集体,另起炉灶,公然对抗村委会,影响坏透了!”
说完,他把昨天那只打翻的肉碗当成物证,双手捧着搁到桌上。
钱主任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。
他抬起眼皮,正要叫人去陈家。
“不用叫了,我来了。”
一个苍老却有劲的声音,从人堆后面响起来。
众人回头,自动让开一条道。
陈秀英拄着拐杖,自己走了进来。
她脸上没半点慌乱,步子踩得极稳,拐杖每一次点在地上,都闷闷地敲在人心里。
更叫人咂舌的是,她身后,还跟了王老三、张二狗十几个庄稼汉。
这些人没拿家伙,也不吭声,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跟着,成了一堵人墙,稳稳地立在院子中央。
陈秀英看都没看王大海一眼。
她拄着拐杖,走到钱主任跟前,不卑不亢地欠了欠身子。
“钱主任,我是陈秀英。”
“听说王村长给组织上反映我的问题,我就自己来了,总得跟组织把话说清楚。”
她一开口,就把自己摆在了“同志”的位置上,压根不是什么“犯人”。
钱主任审视的劲儿,也收敛了几分。
陈秀英没等他发问,自己先开了口。
“钱主任,王村长说我‘雇佣’,这个词,不对。”
她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汉子们。
“我一个老婆子,家里没个壮劳力,哪来的钱雇人?”
“我是响应国家号召,开垦荒地,想给国家多打点粮食。这地,是村委会盖了章租给我的,合同还在这儿呢。”
她朝陈念使了个眼色。
陈念小小的身子从人群里钻出来,把那份皱巴巴的合同,工工整整地放在了钱主任面前。
陈秀英的声音里,带上了几分委屈。
“这些大哥兄弟,都是我老邻居。他们看我一个老婆子拉扯个孙女活得难,主动来搭把手的。”
“可大伙儿肚里没油水,空着肚子哪来的力气开荒?我心疼他们,就把我男人当年牺牲时,部队给的最后那点抚恤金拿了出来,换了点肉,给大伙儿填填肚子。”
她话音一停,声调猛地拔高。
“这叫‘雇佣’吗?”
“不!这叫乡里乡亲,搭把手!叫互助!”
“钱主任,我就想问一句,难道咱们社员之间,互相帮一把,看不得对方饿肚子,也犯法了?”
王大海脖子都红了,指着王老三大骂:“王老三!你别听她瞎咧咧!她没给你钱?你敢当着钱主任的面说实话不!”
王大海话音还没落,王老三“噗通”一声,直挺挺地跪下了。
他这一跪,不是跪当官的。
是跪给周围的乡亲们看的。
他一双眼睛熬得血红,嗓子哑得破了音。
“我王老三不是人!我让我家娃饿得直哭!”
“对!我就是冲着那碗肉来的!可我吃了肉,是去开荒!是想秋后多分点粮,让我家娃别再啃树皮!”
他猛地转头,死死瞪着王大海,是吼出来的。
“王村长,你当了快十年村长了,你管过我王老三一家死活吗?”
“陈大娘她管了!”
“你要是觉得我吃了肉有罪,你现在就把我捆走!我认!”
“还有我!”
“我也吃了!”
“我们都是自愿来帮忙的!饿着肚子干不动活,这也有错?”
身后的汉子们,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,院子里炸开了锅。
钱主任的视线,从王老三那张又是泪又是土的脸上,扫过一张张同样憋得通红的眼睛。
他的指尖,在桌面上一下,一下,轻轻地叩击着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陈秀英向前挪了一步,用拐杖指着远处那片光秃秃的荒山,对钱主任说:
“钱主任,您是公社领导,您往那儿看。”
“那片地,荒了多少年了。”
“王村长当村长也快十年了,他带着生产队,可曾在上头,种出过一粒粮食?”
她缓缓转过身,盯着脸色铁青的王大海,一字一顿地问:
“王村长,我就问你一句话。”
“你是觉得,让这地继续荒着,让大伙儿继续饿着,才最符合咱们集体的利益?”
这话一出口,王大海的脸都绿了。
这一句话,把他死死地钉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。
钱主任的脸色,已经由严肃转为阴沉。
他猛地一拍桌子,霍然起身。
那要喷火的眼睛,却不是瞪着陈秀英,而是死死地钉在了王大海身上。
“糊涂!”
王大海脑子“嗡”地一下,人傻了。
这老虔婆怎么敢?当年她男人在的时候就护着这帮穷鬼,现在死了,她一个老婆子还想翻天?
“你身为一村之长,首要任务是带领群众发展生产,解决温饱问题!不是天天抓着几句口号,在村里搞自己人斗自己人!”
钱主任清了清嗓子,目光扫过全场,对众人宣布:
“陈秀英同志开垦荒地的热情是好的,但方法要注意!以后不许再用这种方式!”
“至于投机倒把的问题,没有证据,不予采纳!”
“这件事,到此为止!”
他最后看了一眼陈秀英,话里有话。
“最终是功是过,就看秋后,这片地里能不能交出粮食来!”
吉普车卷着黄土走了。
王大海耷拉着脑袋,在村民们毫不掩饰的白眼里,灰溜溜地溜走了。
院子里,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。
汉子们把陈秀英围在中间,跟拥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。
在一片闹哄哄的欢呼声里,陈秀英拄着拐杖的那只手,却越收越紧,骨节都白了。
她看着那片晒在太阳底下,却依旧光秃秃的土地,喉咙发干。
她对身旁同样激动的刘芬说:
“别高兴太早。”
“钱主任这是给咱们画了个圈,也给咱们上了道枷锁。”
“秋后,这地里要是长不出粮食,今天所有为咱们说话的人,就都得跟着咱们一块儿挨批。”
她拐杖往地上一顿。
“走,干活去。”
“咱们的命,从现在起,都拴在这片地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