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长乐却毫不当回事,淡淡地道:“老天赐给女子的花容月貌,固然令人愉悦,实则祸福相依。若无相匹配的家世、智慧、格局、眼界与手腕,上乘的容貌,便成灾难。”
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坤:“你亲以为何?”
沈坤先茫然,其后细细一累索,深以为然。
“我儿此话在理。”
沈坤随她步入东厢焕然一新的堂屋,端坐太师椅上,环顾四周,频频颔首。
酸枝木椅覆以藤席,背倚软枕,与八仙桌相得益彰;桌畔掐牙红木茶几别致精巧。
其余香几、博古架、多宝阁,皆红木精制,古朴气派。
门侧盆栽错落,平添雅趣。
最显眼处,一座红木雕花大插屏矗立,其上高山流水图景,更衬得满堂华贵。
“此插屏……”沈坤目光停驻。
沈长乐微笑:“是家母陪嫁之物,女儿特向太太讨来的。”——此物原在林氏正房,如今已归了她。
沈坤默然片刻,道:“既是你母亲遗物,当归原主。”
他目光扫过满屋陈设,“添置得倒快?”
“太太开了库房,任我挑选。其余皆是外间铺子新送来的。”
“嗯,若有所缺,尽可寻太太,或同我说。”
“谢父亲。确有一事,需父亲定夺。”沈长乐递上一纸账单,“胡同口马氏饭馆的账目。女儿带回的护卫、婆子、丫鬟,吃不惯家中粗粝饭食,只得在外头用些。请父亲过目。”
沈坤接过,见那数目竟是一两六钱,愕然:“何至于此?家中饭食竟难以下咽?”
孔嬷嬷适时上前,将石嬷嬷如何克扣刁难,添油加醋描绘一番。
沈坤登时面沉如水:“岂有此理!速传石氏!”
石嬷嬷正于厨下忙碌,闻召惶急赶来,扑通跪倒。
沈坤厉声喝问:“你这刁奴!竟敢慢待大小姐带回的人,逼得他们外食?谁给你的胆子!”
石嬷嬷连连叩首,疾呼冤枉:“老爷明鉴!奴婢是按例采买的柴米油粮,一丝不少!是太太……太太亲口吩咐,只许供糙米粥与无味白馍。奴婢也曾争辩,可太太之命,奴婢焉敢违逆?”
孔嬷嬷面无表情,呈上一碗蒸麦,加一碟子咸菜:“老爷请看。这等粗食,便是程家下等仆役亦不屑入口,施舍乞丐都嫌寒碜。当年奴婢随先太太陪嫁入府,下人尚食粗米糙面,两日一荤腥。如今……怎就落魄至此?”
沈坤面皮微烫,强自道:“太太……素来节俭。我自会责问。”
他转向沈长乐,“这账?”
沈长乐目光清亮:“父亲看如何处置?”
沈坤切齿,黑着脸道:“为父自会遣长随去结清!”
他怒气未消,径往正房寻林氏,却扑了个空。
“太太呢?”他问丫鬟。
丫鬟战战兢兢:“太太……带着二小姐、三小姐出门了,说是……去当铺典当些衣物首饰。”
沈坤怒火更炽,下意识地看向沈长乐,眼神里混杂着恼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。
孔嬷嬷得了沈长乐眼色,开口道:“老爷容禀。大小姐这屋里添置的物件,部分是太太库中旧物,部分是外头新买的,能费几何?太太却道超了支用,嚷着要当首饰填补,说家中已是难以为继了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:“老爷,咱沈家……真就穷到这地步了?”
沈坤一时语塞,面色由红转青,阴沉得能滴下水来。
……
林氏携二女自当铺归,鲁嬷嬷并二丫鬟随侍,乘轿入府。
出门前,沈长乐派了四名侍卫亲自护送,两位嬷嬷开道。
理由是“身为沈府女眷,出门岂能不带足人马?万一叫人冲撞了,怎生是好?太太和妹妹丢脸面是小,丢了父亲的体面,那才叫得不偿失。”
林氏银牙都咬碎了。
偏两个棒槌女儿还认为出门有护卫开道,有嬷嬷随侍在侧,是件威风事。
几乎把她气了个仰倒。
护卫嬷嬷对她们确实恭敬,可恭敬中又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强横,害得林氏一肚子诡计胎死腹中。
心情本就不甚美妙的林氏,甫入屋,便觉气氛凝滞。
沈坤端坐圆桌前,面沉似水。
沈长乐则悠然品茗,神色难辨。
林氏强作镇定:“老爷今日回来得倒早。”
“去了何处?”沈坤声音冷硬。
林氏眼风扫过沈长乐,垂泪作态:“妾身……带长悦、长喜去了趟当铺。大小姐置办家具,库房搬空不说,连妾身房里的插屏也讨了去。余下的外头采买,大小姐眼界高,自然要最好的,这不,一应花销竟去了四百余两!妾身手头实在紧,加之大小姐带回这许多人口,处处要嚼用,只得当了首饰应急。怕不够,连带着长悦、长喜的几件珠花也一并押了,才算勉强填上窟窿。”
沈坤冷笑:“何等金贵家具,值数百两?”
“老爷不谙庶务,不当家不知柴米贵。大小姐挑的都是上等红木,精工细作,连寻常樟木都瞧不上眼。单是那张酸枣木的太师椅,就耗银三十两……”
林氏说着,将一份账单递上。
沈坤接过细看,只见太师椅、高几、四折屏风、彩墩、罗汉床等项,赫然列着四百七十八两!
林氏窥他脸色,愈发委屈:“大小姐是老爷嫡长女,金尊玉贵,妾身岂敢怠慢?可家中境况,老爷是知道的。单是这一项,已是倾尽所有。妾身典当首饰还能勉强应付,若日后大小姐再要添置衣裳头面,可如何是好?”
“砰!”沈坤怒拍桌案,震得茶盏乱跳。
林氏惊得浑身一颤,嗫嚅道:“老爷息怒……”
沈长乐冷眼瞧着林氏唱念做打,那点委屈畏惧,演得浮皮潦草。
林氏又递上一纸:“坤郎,还有呢。大小姐带回这许多下人,嚼用也是泼天一般!阖府上下五十余口,每日开销如流水。这是今日采买的账单,一日之费已如此惊人,长此以往,如何支撑?”
她挺直腰背,神色坚毅。
“妾身便是一身骨头碾碎了当钱使,也变不出四百金来填老爷那三十两的俸禄!这一大家子,几十张嘴可都等着米下锅呢!”
沈坤看着那账单,眉头紧锁,面露痛惜。
他转向沈长乐,语气软了几分:“长乐,家中宅院本就不大,仅够我们一家子勉强安身。陡然添这许多人,实在拥挤。再者,为父俸禄微薄,田庄铺子出息也有限,供养着实艰难。你身边伺候的人……可否裁减一二?”
沈长乐目光清澈,声音平稳:“女儿记得娘亲在世时,家中仆从更多,田庄产出也足可支撑,尚有盈余。为何如今非但拥挤,竟连供养都成了难题?”
林氏急道:“大小姐,此一时彼一时!京城物价腾贵,岂是十年前可比?那时一两银能买一石三斗米,如今只够一石!柴米油盐,哪一样不是节节看涨?”
沈长乐唇角微扬:“物价虽涨,铺面租金也水涨船高。母亲在苑平留下的两间五开门旺铺,十年前岁入已是一百五十两。按每两年递增一成算,如今该翻倍不止才是。”
沈坤一时语塞。
沈长乐又道:“况且,娘亲陪嫁的田庄,产出丰饶。当年便有白米八十石,玉米、小麦各三百石,大豆百石,更有鸡鸭鱼鹅牛羊果蔬,连家中柴火都尽够了。这些年风调雨顺,并无灾荒。家中嚼用,大头皆能自给,无非油盐酱醋些许花费,能值几何?”
林氏哑然。
沈坤亦沉默。
沈长乐话锋一转,直指要害:“再者,今日我亲购家具,不过三件红木小件。红木虽贵,也不至离谱至此。尚不及我妆奁中一匣子首饰的零头,怎就负担不起了?”
沈坤立刻追问林氏:“不错!红木家具再贵,咱家也不至于买不起几件。何以耗资如此之巨?”
林氏脸色“唰”地惨白。
她万没料到,沈长乐这深闺小姐竟对市价了如指掌,更敢当面捅破!